假如人类从未发现过火
一、
其实原本是不需要开这场新闻发布会的，毕竟在这个科技高速发展的时代，几乎每年都会发现新的物质、元素和生物物种。但是这次在发现的过程中死了人，研究院怎么说都需要给社会一个交代。
罗觅思用被汗浸透的手帕擦了擦额头，他知道这其实只能请到暂时的止汗作用，真正让他出汗的是这次发现背后的潘多拉魔盒。
闪光灯和话筒离罗觅思越来越近，他吞咽着口水，内心仍然在不断诅咒不愿露面的研究院长把应付记者的烂摊子扔给了他。
我就只是个科学家，又不善言辞，为什么要我来承受？？？
罗觅思心里这么想着。然而，记者可不会理他的内心活动是什么，在罗觅思还在内心吐槽着他的院长时，第一个问题已经提出来了。
“请问你们发现的新物质是什么东西？”
罗觅思又擦了擦汗，这第一个问题就难倒他了，他自己都还不知道呢。没办法，他只好如实相告：“我们也不知道。”
“是矿物吗？”“是一种有毒气体吗？”“是新的物种吗？”接二连三的问题随之被抛了出来。
罗觅思明白，这些人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他必须尽快占据这场新闻发布会的主动权。
他做好了迂回应对的准备。
于是，罗觅思一把握住最接近的话筒，清清嗓开口：“都不是，他没有生命，甚至没有固定的形状。”
“没有形状，那是液体吗？”
“不是。如果你们接下来要问是不是气体，我现在就提前回答你们——也不是。”
“不是固体，不是液体，又不是气体，那还能是什么？世界上一共只有这三种物质形态，这是小学生都知道的常识。”那个记着故意把“小学生”和“常识”这两个单词说得很重。
“的确如此。” 罗觅思苦笑，“所以我们认为，这一个常识要被改写了。”
一个涉世未深的女记者颤抖着将话筒递过来：“您可以说一下发现这一新常识…呃，我是说新物质…的具体经过吗？”
罗觅思吐槽这是哪家媒体在如此重要的发布会上派来这么一个新手。他瞟了一眼对方的工作证，圆框眼镜的大学生照片下是这名女记者的名字——袁露西。
名字也奇奇怪怪的——
“诸位知道，‘起源研究院’的科研领域涵盖了生物、化学与物理，我们致力于破解生命的起源、物质的构成以及时间的终点。许多科研项目是涉密工程，所以我不能透露太多。”罗觅思观察着所有记者的反应，他们正听得入神，“我只能说，我们的一位生物学家查尔斯·罗伯特在使用鲸鱼脂肪做实验时，因为操作不当发现了这种物质。他使用了微型人造太阳，那是我们为了模拟自然环境而创造的一种发光发热的装置，我们推测就是人造太阳这一装置诱发了新物质的出现。”
“所以它到底是什么？”有着急的记者忍不住问。
罗觅思朝着那名打断他说话的人白了一眼：“监控显示，在人造太阳过度接近鲸鱼脂肪之后，它就出现了。那是一种橙黄色的物质，半透明状，不是固态，不是液态，有些像气态但不是气态。它扩散得很快，几秒钟之后整块鲸鱼脂肪就被它包围了。我用‘包围’这个词并不是指这种物质是很多个零散单位，它仍然是一个整体，所以我们很难形容它的计量单位，或许用一团或者一片比较恰当。总之它似乎在以某种连续性的姿态凭空产生，它的样子简直就像某种溢出的能量。对，就是能量。它就像一大片橙黄色的能量，在整块鲸鱼脂肪上起舞。”
记者们似乎对于新物质的物理和化学特征兴趣不大，很快新的问题就被抛了出来：“那查尔斯先生后来怎么样了？这物质有毒吗？”
“是否带有毒性这一点还不能确定，但查尔斯确实接触到了新物质。那种物质的扩散途径还有待研究，总之它具有极强的扩散性，很快查尔斯的全身就被它包围了。他露出了非常痛苦的表情，并拉响了警报。附近的科学家们纷纷赶来，我也在其中。我们从未见过这一景象，更不知道那包围他全身的、跳动的、橙黄色半透明物质是什么。我们想要靠近查尔斯，但他的身上非常热，那热量似乎就是新物质释放能量的表现形式，也是查尔斯痛苦的原因。”
罗觅思顿了顿。新闻发布会一片寂静，所有记者已经完全沉浸在这一讲述之中。
“这就是我所知的新物质的所有属性。我们根据它在其他物质上扩散时发出的‘呼呼’声，给它命名为——火。”罗觅思向身后伸手示意，一个汉字在大屏幕上亮了起来，它共四笔，一点、一短撇、一长撇、一捺，正如它熊熊起舞的样子，“它现在已经消失了，我们需要进一步研究它出现的条件。”
“所以…查尔斯先生已经死了吗？”袁露西恰到好处地问出了罗觅思最想回避的问题。
罗觅思又吞了一下口水，他不住地擦着额头渗出的汗珠：“很遗憾，是的。我们束手无策，只能从火正在释放大量热量这一点入手，猜测给查尔斯降温或许会有用。于是我们从最近的化学试验室里搬来了一桶酒精。众所周知，酒精在快速挥发的过程中会带走热量，但我们错了。一位化学家在把酒精泼到查尔斯身上的瞬间，他…怎么说，就像气球爆炸一样，他炸开了…仅仅3分钟，查尔斯就失去了生命体征。我们对这一事故高度重视，并承诺会按照最高荣誉学者的规格为查尔斯先生的家属划拨抚恤金。”
现场一片哗然，罗觅思感到整个脸都在发烫，但他知道查尔斯死亡时恐怕比他烫数百倍，他只得奢求快速结束这场新闻发布会：“还有什么问题吗？最后一个问题。”
“我想问！”袁露西不知不觉已经挤到了最前排，“火，会给人类带来灾难吗？”
罗觅思向她投去意味深长的眼神，他不得不在研究院长的重压之下说谎：“起源研究院承诺，不会。
他转身离开了发布会坐席，背后是吵嚷的、不知答案的问题和此起彼伏的闪光灯。
二、
起源研究院院长托马斯·阿尔瓦将大手放在罗觅思的肩膀上，他品着高脚杯中的红酒，摆出一副悲伤的样子来：“查尔斯的死，整个研究院都很遗憾。不过你今天在发布会上的表现还不错，我们不能引起人们的恐慌。”
“你明知道新物质有多么危险。”罗觅思后退一步，从托马斯的掌控中撤了出来，他低下头，“我能去看看他的尸体吗？”
“还是别去了。我已经以遗体涉密为由，向军方申请研究院自行处分了，估计这会儿正被解剖呢。”院长又一口红酒，仿佛说的是一只实验用小白鼠。
罗觅思曾与查尔斯关系不错，那是个为了生物学研究不惜拼上性命的学者。罗觅思一时不知道，查尔斯算不算没有辜负自己，他只能轻轻点头：“好的院长，我回物理实验室了。”
“哦对了，我倒是看到了他一眼。”院长饮尽红酒，把屁股从桌子上挪开，“已经不成人形了，黑乎乎的，半副骨架都酥脆了。”
罗觅思突然觉得一股愤怒升腾而起，仿佛火这东西正在他心中扩散，但碍于上下级关系，他忍住了。
他只是个年轻的物理学家。
罗觅思的师父见到他这副憋了一肚子气的模样，一下子笑出了声：“让我猜一猜，是不是是托马斯这个低能院长又惹你生气了吧？”
罗觅思抬头看了这个上了年纪的德国人一眼，无力地叹出一口气：“师父，你说是我过度担心了吗？”
师父猛拍了罗觅思的后脑勺，他操着流利的中文：“别想些有的没的，那不是你这个级别该操心的事。”
罗觅思嘴上应和着，心里仍然不能认同。师父的主攻领域是时间的起点与终点，平日见到他一面不算容易。罗觅思觉得这个师父哪都好，就是有点“太明事理”，不仅懂得阿谀奉承还会在恰当的时候站队，他就是凭着那副油腔滑调，当上了起源研究院物理学研究所的所长。
罗觅思固执地认为，所谓科学家，其唯一的信仰只能是真理，为了接近真理，他甚至不惜盗用师父的虹膜信息潜入权限更高的实验室。
当然，这一点师父是不知道的。师父只是笑笑，不对信仰的那番言辞做出评价。
接连几天，罗觅思都在研究课题的闲暇时间回想起生物学家查尔斯被火包围时惨叫的样子。在连续从噩梦中惊醒之后，他在同情愤慨之余开始好奇，火这种物质究竟是什么？
他一遍又一遍地翻看事故当天的监控，企图研究火出现的原因。但监控本就没有多高清，即使逐帧排查也只能确认，是在微型人造太阳靠近鲸鱼脂肪的过程中，火就从白色的脂肪上凭空出现了，从一个火苗开始，在极短的时间内扩散成了一大片。
导致火出现的，是人造太阳的光芒还是温度呢？
话说回来，火这东西倒是和肉眼观测到的太阳非常相像。但身为一个物理学家，罗觅思知道，太阳在肉眼中呈现为橙黄色是因为大气层散射掉了蓝色和靛青色的光子。假如在外太空观测太阳，那它将是一个纯白色的球体。所以虽然太阳也在发光发热，但其实太阳之上没有火焰。
但是，罗觅思总觉得火焰这东西与太阳有些许共同点，在穷尽所掌握的物理定律都无法解释这一切的时候，实验就是最好的办法。
他要还原查尔斯的实验过程。
他深知，查尔斯就是死于火焰，所以这场实验最重要的就是保护自己。监控显示，火焰在查尔斯死亡之后仍然存在了很久才消失，那么它是如何消失的？是因为查尔斯的能量被吸收完了吗？还是说火焰的存在有其他条件？
换句话说，人类有办法主动让火焰消失吗？
现阶段没有人知道，其他科学家想必在做出大量推演，确保实验的安全性后才会再次亲自接触火焰，所以，罗觅思打算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当晚，罗觅思以自身课题迎来了小突破为由，宴请了他的师父。德国老头一边喝着正宗的家乡黑啤一边猛拍罗觅思的肩膀，口中不断重复着“小子开窍了”之类的话语。
“都是您教得好。”这倒是罗觅思的真心话。
“行，有我的风范！”师父的脚步开始不稳了，“说起来你师父我最近的研究正好也有进展，咱们双喜临门！我跟你讲，时间不一定是一成不变的，人类有办法穿越时空回到过去…我问过智能AI一些关于世界本源的问题，得到的答案有点出乎意料呢…”
后面就是一些胡言乱语，罗觅思权当是师父在说酒话，他讪笑着把师父继续灌醉，并顺走了他口袋里的高权限磁卡。他驾车折返实验室，依次读取了磁卡的索引区、信息区和加密区，并写入了自己持有的卡片中。
等他回到包房的时候，师父仍然烂醉如泥，口中说着世界起源与时空旅行之类的胡话。他只能在归还磁卡后将这个对他有恩的德国老头送回了住处。
之后几天的夜晚，实验开始了。罗觅思谎称研究项目正在攻坚难点，在所有科研人员离开之后，带上磁卡与师父的虹膜信息潜入了生物实验室。
查尔斯死亡时留下了一滩黑乎乎的焦炭痕迹，罗觅思躬身行礼，启动了人造太阳。
但查尔斯的课题中止了，现场早就没了鲸鱼脂肪。罗觅思只好开启了研究院内三、四个生物实验室，企图找到与鲸鱼脂肪相似的东西。他先后见到了模拟鳄鱼下颚嫁接在麻雀头上的素材、模拟断头小白鼠的头颅再生素材以及一些在显微镜下发光的秀丽线虫——它体内黄色与绿色的光斑真的相当秀丽。
但罗觅思不会拿来用的，那些都是其他科学家的宝贵财富。他既然信仰真理，就决不能动别人正在寻求的真理。
他折返查尔斯的实验室，此刻，能勉强对标鲸鱼脂肪的实验体只剩下了一种——罗觅思自己的肉体。于是他一咬牙，徒手贴上了人造太阳。
此前从未有人这样做过，因为人人都知道人造太阳散发着巨大的热量，人类是懂得趋利避害的动物。伴随着肌肉强烈的灼热感与撕裂感，罗觅思低吼着撤回了手臂。火焰没有出现，人造太阳只给他留下了被严重烫伤的掌心。
是什么？我与鲸鱼脂肪的区别是什么？难道火焰会挑选宿主吗？
罗觅思其实相当不喜欢“宿主”这个充满魔幻色彩的词汇，但眼下他摸不清火焰出现的条件，只知道它应当依附于某种载体。想到这里，他忍着剧痛把量杯、钥匙、无用的卡片先后逼近人造太阳，结果也只是把卡片融化了而已。
是与宿主的体型有关吗？只有来自鲸鱼的身体部分产生了火焰，难道得益于鲸鱼生前巨大的体型吗？
多轮试验之后，罗觅思冒出了上面这个自己都觉得可笑的说法。这几天夜晚下来，他发了疯一样沉浸在“唤醒火焰”的实验中，白天就称课题出了小事故导致左手受伤在家补觉。偶尔来物理实验室，一对上师父那双老谋深算的眼睛，他只能心虚地低头。
他后来一想，连光都可以“因为人类是否观测而选择化为波还是粒子”，火焰这一新物质只选择生前体型足够大的宿主这一猜想也就不那么荒谬了。
于是他把目光移向了生前体型足够大的实验体——白纸。
白纸脱胎于树木，一些树木的体型甚至与鲸鱼相近。如果猜想成立，那么或许纸能唤来火焰。
这么想着，他拿起一张白纸，小心翼翼地靠近人造太阳。
“呼——”白纸被点燃了。
罗觅思猛地撒手，生怕沾染上火焰导致命丧实验室。纸张从头顶的人造太阳上化为灰烬纷飞而下，还带着些许未燃尽的火苗。
火。
是火。
罗觅思办到了，他成功再次找到了火焰并且全身而退。他在生物实验室里手舞足蹈，却一脚踩在了查尔斯留下的黑色痕迹上。
这一脚让他的情绪迅速沉了下来，他冲那片印记点头致意，转身离开了实验室。
门开，院长托马斯正倚靠在墙边，他的手中仍然举着红酒杯。
罗觅思一惊，擅闯无权限的实验室可是非常严重的违规行为。他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只得观察着托马斯的表情。没想到院长只是白了他一眼：“记得写好实验报告存在研究院系统里。”
看着院长离开的背影，罗觅思用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看来火焰这一重大发现足够特殊，以至于院长可以对某些行为闭一只眼。他也生怕一旦延误就记录不详尽，连夜写好了实验报告。
罗觅思不知道，他沉迷于研究的这段时间，外界对于火焰的讨论已经甚嚣尘上。各式各样的新闻标题占据了媒体们的头版——《科学家发现形状不明物质》《高温与扩散，火真的安全吗？》《火焰，世界的新时代》，诸如此类的报道比火焰扩散的速度更快，几天之内就席卷了全球。
直到再几天后，师父甩给他一本国际前沿的学术杂志。
罗觅思一愣。师父朝他努努嘴：“看看第34页，院长的论文。”
《关于火焰的物质形态及其产生与消失条件的研究》，署名：托马斯·阿尔瓦，起源研究院院长。托马斯在文章中论述火焰的部分特征之外，还对它本身蕴含的热量做了展望，并顺势提出人类可以利用火焰的蓝图。
“他窃取了我的研究成果！”罗觅思脱口而出，他看着师父那张不为所动的脸，“原来师父您早就知道我做的事了。”
“别把老头子我想得太傻。说多少次了，你师父能坐在这个位子上靠的是真本事！”
罗觅思低头。
“我劝你放下关于火焰的一切研究，你斗不过这根老油条。”师父眉眼低垂，拨动着那本杂志。纸张哗啦啦作响，就像一声声倒计时。
罗觅思咬紧牙关，涨红了脸。
他知道，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三、
罗觅思怎么也没想到，院长借着热度迅速组织了第二场新闻发布会。
他从师父那听到消息冲过去的时候，院长已经回答了好几个问题：“所以说，我们把火焰这种物质认定为除了固态、液态、气态的第四种形态——等离子态，并把其他物质被火焰附着的状态命名为‘燃烧’。物质在燃烧的过程中将会释放大量热量，我们有理由认为，火焰有潜力成为一种全新的能源。”
“您所说的全新能源有更加具体的构想吗？”一个记者发问。
“我举三个例子吧。”院长竖起三根手指，“第一，我们现在用来盖房子的砖头是沙石与凝固剂混合后压制而成的，虽然硬度达标，但今后我们或许可以采用大火烧制的方法制作砖头，这将极大增强砖头的硬度并且降低制作成本。”
“第二。”院长在发布会上改喝了茶水，“冶炼金属不再需要高精尖的电解设备，只需要用火就可以实现常见金属的冶炼，尤其是像铁、铜这类金属的提取与冶炼难度将大大降低。”
“第三，我们知道，人类祖先曾经茹毛饮血、生食肉类。直至50到100万年前，人类发现了因地下热能而沸腾的一条河水，那是人类祖先第一次吃到煮熟的食物，熟肉的口感和味道彻底征服了人类，我们也由此摆脱了最原始的形态。数万年来，我们保持着水煮食物的饮食习惯，但从今往后，我们可以吃到用火烧制的食物了，你们能想象到那是多么美妙的味道吗？我真的不想只有我享用过那么美味的肉类。”
伴随着托马斯院长脸上出现的诡异的笑容，罗觅思一下子明白了他口中的“美味肉类”究竟是什么——查尔斯被火烧熟的肉。
一阵气血翻涌上来，罗觅思只感到理智正在被冲昏。他本以为托马斯只是个学术小偷，想借这场发布会打出“发现火焰第一人”的名号，但没想到他分食同类、形同禽兽。罗觅思面无表情地走到院长面前，他带着被剽窃的不甘和查尔斯入土不安的屈辱，冲那张脸打出了重重一拳。
“噗——”托马斯的一颗牙被打飞了出去，鲜血从他的嘴里喷出又落在茶杯中，一如他爱不释手的酒液。
现场一阵骚动，几名保安上去制服了罗觅思，一肘一拳地击打在他的后背上，他几乎要失去意识。恍惚中，他看到师父推开门冲了进来，一把推开保安，冲着院长鞠了一躬。
“罗觅思因为最近的研究，不得不接触了一些致幻物质。都是误会，我会回去好好管教的。”
师父并没有等院长的回应，那不是请示，而是通知。他兀自背起罗觅思的身体折回实验室，而后者也终于昏迷了过去。
发布会现场经过短暂的维稳重回了正轨。托马斯院长力排众议，在做了简单的伤口处理后回到了席位上，记者们纷纷为他这种献身于科学的精神起立鼓掌。
“我们的整个社会可以说都是基于热能与蒸汽才得以存在。我们破解了常年的冰雪气候，直至不久的一百年前，我们才发现了‘铋晶体’这一新型能源，才得以从电力时代跨越到了科技时代，并发展至今出现了第二代人工智能AI。”院长捂着腮帮子，缺一颗牙的事实还是让他说话不太舒服，“所以虽然铋晶体蕴含着巨大的能量，但我敢断言，假如人类早发现火焰哪怕是一千年，我们的社会也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至少冰雪时代的结束将大大提前。”
“那么现在人类应该怎么做呢？继续等待科学家的进一步研究吗？普通人类能否掌握用火呢？”袁露西一边日渐成熟地发问一边瞟着罗觅思离开的方向。
“火焰的产生其实并不难，哪怕用一张纸靠近温度足够高的地方就能产生。所以，我非常希望所有人集思广益，参与到火焰这一物质的开发之中。”院长观察着记者们，在确保他们记下了生产火焰的方法之后他才继续开口，“但遗憾的是，我们现在仍在研究火焰消失的条件。不得不承认，不经过人类掌控的火焰仍是具有危险性的，所以我郑重建议：民间团体及社会各界人士不要试图随意生产火焰。好了，身体抱恙，发布会就到这里吧。”
院长说完捂着腮离开了会场，发布会按他的计划圆满结束。
罗觅思醒来的时候，师父正在熬粥。他惊讶地看着那个德国老头用某种正在喷发火焰的底座煮好了一大碗白粥，递到他的面前。
“慢点喝，热。”师父坐在了罗觅思对面。
罗觅思张大了嘴，他指指白粥，又指指刚才喷火的装置，哑口无言。
“你说这个啊。”师父把那个底座搬了过来，下面有一条橡胶管连在了某种气体罐子上，“我研发的一种点火装置，借用乙烷和乙烯等气体燃烧，做饭一下子就方便了。不得不说火真是个好东西不是吗…如果我们早一点发现，或许整个人类就不用在遥远的从前经受风雪的侵害了。”
罗觅思点点头，他吹了吹白粥抿上一口。那竟是他从未尝过的口味——米粒在出锅前就翻滚至由内而外炸开花，水分在猛火的沸煮下蒸发混合，直至水米不分，整碗粥比用电锅加热出来的要更加绵软香醇。
正如师父说的，这就是火的魔力。
“好喝吧。”师父把粥底儿倒在自己的碗里。
罗觅思放下碗低着头，嗫嚅道：“我闯祸了。”
“对，你闯祸了，你闯大祸了。我都不知道怎么罩住你。”师父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慌乱，“不过你确实干了一件我早就想干的事。”
“您早就想揍他了吗？”
师父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你帮我做了一件事，那么我也帮你做一件事。我帮你做了一项研究，你休养好之后拿着这项研究去找托马斯院长，就说是你自己做的，以确保你还能继续留在研究院。”
罗觅思有太多话想说，却反而一句都说不出来。他不知道该说哪一句，是为师父快所有人一步研发出点火装置而震惊，或是为师父也想打院长而发笑，还是为师父为保住他不遗余力而感谢。
“别发愣了，我们来一起分析一下。你觉得，托马斯为什么开这场新闻发布会？”师父将胡思乱想的罗觅思拉回了现实。
“为了传出去点火的方法。”罗觅思说出了他的猜想。
“和我想的一致。”师父点点头，“他要让普通民众也知道制造火焰的方法，从而让火焰走入寻常百姓家，而他将会因此被认为是‘时代大变革的拉幕者’，成为和瓦特一样级别的人物。”
“人们还只知点火却不知灭火，这太危险了。该阻止他吗？”罗觅思问。
“已经无法阻止了。当人们发现点火原来这么容易，你所面对的就不是院长一个人，而是全世界的人类。”师父把碗里的粥喝个干净，“点火到底有多容易？首先，火焰的产生需要合适的‘可燃物’，你称之为‘宿主’。现在能够确认，鲸鱼脂肪和纸张是可燃物，我煮粥用的乙烷也是。由此推知，自然界中肯定存在着大量可燃物。此外，你自己都注意到了，高温是催发火焰的方法之一，是它唤醒了火焰，我们可以把它称之为‘引燃物’。人造太阳就是一种引燃物，而我熬粥用的乙烷是用电流引燃的。那么，你觉得知道了点火方法的人类，会放弃继续扩大可燃物和引燃物的范围吗？”
罗觅思摇摇头。
师父也跟着摇摇头，他起身作势离开：“好戏还多着呢。”
四、
正如那场谈话预测的，新闻发布会之后，不计其数的人们开始擅自点火。他们想见到这有如神迹的物质，想获得无法估计的力量，想吃到未曾感受的食物。
可燃物与引燃物的名单在迅速拉长，人们很快发现，只要温度到位，几乎一切物质都可以燃烧——日用百货、家具设备、花草树木……
乃至人类自己。
无法掌控的能量往往意味着灾难。最开始还是一些造砖厂和金属冶炼厂快速响应，研发改进生产方式，在原有生产技术上扩充了一条全新的科技树。但随着时间推移，第一次纵火案出现了。
一位住家保姆因身负巨债，采用了放火的方式威胁雇主。据说，那个保姆借吹风机里被烧红的线圈引燃了书本，既而点燃沙发，致雇主与她的三名孩子被困火场身亡，而保姆早在火势失控时逃出室外。
政府对此案高度重视，以极快的响应速度走完了侦查、起诉与审判程序，并判处了保姆死刑。
除此之外，各国肆意或过失点火的行为此起彼伏。整个世界平均每三天就会蹦出一件与火焰有关的灾难性事件。人类对此谈火色变，甚至开始有民间团体上街游行，呼吁政府颁发“禁火令”。
直至巴黎圣母院的一场大火，莫奈与梵高的多幅名作被焚为了灰烬。各国终于先后颁发相关临时法令——未经许可，严禁一切使用火焰的行为。这其中，最严格的国家对擅自用火的行为人将直接执行死刑。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托马斯·阿尔瓦也被推上了审判席，被国际法庭判处终身监禁。
罗觅思一边喝着明火煮的白粥一边对师父感慨：“院长…就这么陨落了？”
师父只是耸耸肩：“我说过，好戏还多着呢。”
“您不会也在背后出了一份力吧？”罗觅思揶揄道。
“我哪有那么厉害，师父是凭借着油腔滑调才坐到这个位子上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师父只给了他一个深不可测的笑容，“罗觅思，接下来，人类该寻找灭火的方法了。”
罗觅思知道这一点，这几个月来他一直在尝试扩大可燃物与不可燃物的名单长度，但只有可燃物的名单越来越长，不可燃物却一件没有找到。毕竟，哪怕是金属都可以在足够高的温度下融化，虽然一般的火焰不足以让金属燃烧，但总不能寄希望于每次火灾都用金属去扑灭，这是完全不现实的。
很快，罗觅思就在不分昼夜的研究中累倒了。
师父一如既往地为他熬了粥，还用火焰隔着铁皮烤制了一些牛肉。罗觅思第一次吃到烧烤出来的肉类，不得不说那种口感真的不是水煮肉类可以比拟的。更何况师父还撒了辣椒粉，于是那些表面干燥且富有层次感的烤肉似乎一下子有了灵魂，再混以一点点烟熏带来的独特味道，直冲了罗觅思的天灵盖。
但他沉浸在这种全新饮食体验的时候，师父递过来的下一块肉却让他吐了出来。
那是一块被师父不小心烤焦的肉，整块肉黑乎乎的，酥脆的肉质就像一团蜷缩的灵魂。
罗觅思一下子想起来了查尔斯被烧糊的尸体。
看着哇哇大吐的罗觅思，师父停下了撒辣椒粉的动作，他从嘴里吐出一根被纸张卷起来的薄荷叶——那是他发明的消遣玩意，他称之为香烟——直勾勾地盯着突然发疯的徒弟。
“我要…我要去查尔斯的墓地一趟。我现在脑子里全是他惨死的样子。”罗觅思翻身下床，他走之前向着师父深深鞠了一躬，“谢谢您。”
师父望着他匆匆离开的背影，笑了笑，捡起薄荷叶猛吸了一大口。
五、
罗觅思走之前管生物实验室的人要了一小块鲸鱼脂肪——生物学家们重启了查尔斯的研究——他打算把这块脂肪献在查尔斯的墓前。他冒出了一个荒谬的想法：世上第一块被点燃的鲸鱼脂肪被烧成了灰烬，查尔斯也被烧成了焦炭，那么那个在天国的生物学家是不是能收到那块鲸鱼脂肪，继续做着他未完成的实验呢？
罗觅思想，或许被火焰烧干净的事物都有着相同的归宿。他知道这是个不唯物的想法，与他科学家的身份不符。但在那一刻，他倒希望世界上有些不唯物的东西，好让查尔斯的在天之灵安息。
他决心要把手里的鲸鱼脂肪烧给查尔斯。
一不做二不休。查尔斯生前是个清贫的人，他一生无妻无子，把自己的全部积蓄都献给了生物科研事业。罗觅思找来了一摞A4纸，捆绑起来之后在第一张上小心翼翼画上了纸钞的图案。
他边画边笑，身为一个信仰真理的科学家，他竟然有一天要为另一个科学家烧纸钱。
画完之后，罗觅思带着鲸鱼脂肪和一摞纸张来到了查尔斯的坟前。他蹲坐着，用乙烷点火器点燃了那些东西。看着升腾而起的火焰，他突然觉得心里舒服一些了。不知道能不能用这专门的“仪式”纪念那些死去的亲属，想到这里，他摇头苦笑，瘫坐在地。
鲸鱼脂肪燃烧得很顺利，但那一摞纸烧到一半却灭了。
罗觅思惊觉而起，他突然反应过来，这不是第一次火焰燃烧到一半就熄灭了。在扩充可燃物名单时，就有过塑料未能完全燃尽的先例。
他直接就地在查尔斯的坟前做起了实验，再次用点火器引燃了纸张。这次，他分了两摞，一摞仅有薄薄几张，而另一摞则厚达数十张。很快，仅有几张的纸烧尽了，另一摞却再次熄灭。
“看来，完全一样的可燃物也会呈现不同的燃烧状态呢。”一个声音突然从罗觅思身边响起。
罗觅思回头，一名戴着圆框眼镜的女记者站在一旁。是袁露西，她不知道已经在这里看了多久。
他警觉地后撤了一步。
其实袁露西自从罗觅思疾步痛揍托马斯那一拳开始就关注上了他，她觉得起源研究院内或许有大新闻可挖，尤其是托马斯被判终身监禁这一点更坚定了她的想法。于是从罗觅思的师父接任院长一职之后，袁露西就开始秘密跟踪罗觅思，终于让她赶上了重大研究发现的第一现场。
“你快继续实验，我就拍几张照片。”袁露西举起相机，一笑露出了八颗牙。
罗觅思没有过于理会她，原本他就是要趁热打铁。在几次和刚刚同样的燃烧试验之后，他若有所思地收拾起了行李。而袁露西也拍到了满意的照片。
“你明白什么了吗？”袁露西问。
“密度，或许是物体的密度导致的。密度越小的物体燃烧越充分，而密度越小就说明…参与燃烧的空气越多。”罗觅思一拍脑门，“我得回实验室了，谢谢你启发我！”
罗觅思尖叫着狂奔起来，而袁露西对着这名仿佛发了疯的科学家拍下了几张手舞足蹈的照片。
六、
罗觅思的猜想很快就通过大量实验得到了证实。
密度越小的物质越容易燃烧，罗觅思断定这背后的原因与氧气息息相关。他通过高强度的实验终于做出了更完善的假说：除了可燃物与引燃物之外，燃烧还需要第三要素——助燃物，也就是氧气。
那么反之，想要熄灭火焰，只需要隔绝氧气。
罗觅思与师父立刻投入到了第二轮实验中，他们先是发明了“抽空氧气式灭火法”，但是这一方法对操作条件要求较高；接着是“沙子覆盖式灭火法”，但是这一方法对成本要求较高。
于是罗觅思把目光瞄向了氧气浓度极低的另一物质——水。
不过，查尔斯的火焰在碰到酒精的一瞬间却烧得更猛烈，这一点深深烙在了罗觅思的恐惧中。不单是罗觅思，世界各国都知道“火焰发现时，人们企图用液体熄灭火焰却反而助燃”的事实，没有人敢用水去灭火。
但身为一个科学家，罗觅思有同查尔斯一样献身的勇气。
令他没想到的是，师父也有。
师父已经连夜制作了通过高压把水喷射出去的实验装置，这样灭火者就拥有了安全距离。他拦下了打算亲自灭火的罗觅思，率先朝着燃烧的木头喷洒出高压水流。
火应声而灭。
水火不相容这一简单的道理晚来了足足数万年，师徒两人相拥而泣。
他们以最快的速度整理了实验数据，并撰写了完善的论文。论文中，他们从火的发现到燃烧三要素甚至灭火原理都做了详尽的阐述。这将是人类对火焰认识的重大突破！
但是，师父却偷偷隐去了他自己的名字，最终这篇论文完全以罗觅思的名义发布了。
这项研究一经公布便引起了轩然大波，再配合袁露西写的以罗觅思为主角的《破解火焰熄灭之谜》的相关报道，罗觅思这个名字彻底闯入了大众视野。他收获了无上的名声和地位，并因此被师父特别提拔为起源研究院物理研究所所长，那是他师父曾经的位置。
但罗觅思并不觉得骄傲，他把学术杂志拍在师父面前的桌子上，质问道：“为什么只留了我的名字？”
师父眉眼低垂，拨动着那本杂志，一如数月前拨动托马斯的那本。纸张哗啦啦作响，仍像一声声倒计时。
“我就别署名了，我还要去承担别的事情。”师父抽着烟卷，里面的烟丝已经被换上了更香的配方，“你来接受光芒就好。”
下午的阳光洒在罗觅思身上，他没有听懂师父的意思，也没有注意到，师父已经彻底退到了他后面的阴影中。
七、
出乎罗觅思意料的是，世界并没有放开禁火令。各国政府都选择了明哲保身，即使简单易懂的灭火方法已经彻底问世，但仍没有一个国家愿意先吃这口螃蟹。先前的火灾已经将深不见底的恐惧植入了人类的脑中，人类不想再冒这个风险。
罗觅思没来由地想到了前院长托马斯，据说那个学术小偷仍在狱中做着火焰相关研究。他决定去看看他，权当是取得物理研究所所长这一新身份后的会谈。
他意外地发现，自己坐上这个位子之后就没那么讨厌前院长了。或许是曾经被夺走的成就已经悉数偿还，又或许是人一旦走上足够高的位置，他的整个视野就会发生不可思议的变化。
托马斯对于罗觅思的到来有些意外，但他还是冷冷吐出一句话：“来嘲笑我吗，所长？”
罗觅思摇摇头，他冲托马斯鞠了一躬：“我原谅你了。”
“吼。”托马斯仿佛老了十岁的脸上露出了轻蔑的笑容，“所长大度，毕竟我这个前院长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比起敛财贪污的高层、调拨种族关系的政客，我只是沽名钓誉而已。”
“您怎么说都对。”罗觅思静静望着托马斯那张冷酷的脸，露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罗觅思说完打算转身离开，这时托马斯却突然叫住了他。
“你师父其实是个固执的人，他骨子里比谁都清高。”托马斯看着铁窗外的太阳。
“你什么意思？”罗觅思转身。
“整个世界都没对用火这件事松口，他不会善罢甘休的。”托马斯转身蜷缩在角落的阴影中，“哪怕搭上他自己的命。”
罗觅思只觉一阵莫名的刺痛，他没再说一句话，以最快的速度折返了起源研究院。
他正好撞上警察铐上师父的手腕。
“你们干什么？别动他！”罗觅思张开双臂挡在一名警察前面，一如他师父曾经挡在托马斯院长前面。
“罗觅思先生，您也是个人物，还是不要妨碍执法对你比较好。”警察拖着双目紧闭的师父上了车，只留下了一句话，“你师父涉嫌擅自传播火种，他将面临最高为死刑的指控。”
罗觅思望着呼啸而去的警车跌坐在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八、
在灭火方法公之于众之后，师父就开始传播火种了。
他改造了拖着乙烷瓶的笨重点火装置，将液态丁烷灌注到了手指大小的容器里，配上生成电火花的引燃方式，将这个能动动手指燃起火焰的小玩意命名为“打火机”。
他联系了多个厂家，耗尽了一生的积蓄制作了数十万个打火机，并着手将它们传至世界各地，以让人类拥有用火自由。
很快，世界上就亮起了许多星星之火。人们讶异于几个月前还如魔鬼降世的火焰，如今竟可以通过一个如此迷你的容器储存。人们的火苗就像火焰本身一样具有扩散性，短短时间就席卷了各个国家。
罗觅思不懂，他似乎一下子看不懂这个向他倾囊相授的师父的想法了，又或许，他其实从来没懂过。
他要弄明白其中的原委。
接连数月，他把自己关在物理试验室中，学着师父的样子思考、说话、踱步。当想到头大的时候他就去看守所看望他师父，每次师父都会煞有介事地转身，但在看到他的眼神之后却低下头，一言不发，直至罗觅思怏怏离开。
罗觅思快要疯了，他曾经对着看守所里的德国老头大吼“为什么要这样做”，却得不到任何答案。他只能折返物理试验室，把自己关起来一头瘫在地上。
直到有一天，他从看守出来的时候再次碰见了袁露西。
“哎呀呀，所长现在都不修边幅了，胡子都不剃了。”女记者已经换上了一身干练的装扮，俨然也闯出了自己的道路。
罗觅思一拍脑袋：“别嘲笑我了。”
他们互相问候了近况，得知袁露西也暂时没要紧事之后，罗觅思提议他请客喝咖啡，当做上次坟头启发的小回馈。
“我一定是疯了，我在消耗我的下半生。但我没有办法，他是我师父，是我这辈子最珍重的人。”罗觅思感觉哪怕只是把心绪和盘托出，整个人的状态都会好了一些。
袁露西合上笔记本，她把罗觅思的故事全部记录了下来。
“或许你可以换个方式记录，用人工智能肯定比用纸笔节省时间。不过人嘛，总要有点怪癖才能自洽不是。”罗觅思不知是提示袁露西还是自嘲。
“即使是在人工智能日渐发达的时代，我也最喜欢这种原始的记录习惯。”袁露西喝掉咖啡，招手续杯，“不过说回来，你不是也不爱用人工智能吗？科学家都对自己领域以外的东西有所排斥是不是？”
“或许吧，本来研究院最近打算吸纳工科类学者的，但因为我师父入狱搁置了。”
“有一点你说对了，我确实不喜欢人工智能。其实我更喜欢发现铋晶体之前的时代，蒸汽时代。那些金黄色的机械零件哗啦啦地卡在一起运转起来的样子简直太帅了，但没办法，铋晶体的发现导致人类利用的能量上了一个台阶。”袁露西看看手机消息，她皱了一下眉头，“有人在其他区市投放了炸弹，这是近期第三起了…我要赶去新闻现场了，谢谢你的咖啡。”
罗觅思点头致意，目送记者离开。
“我倒觉得，你也需要一个本子，好理清你与你师父的故事，跳脱出来看。”袁露西一笑，露出整齐的八颗牙，走出了咖啡店。
与袁露西分别后，罗觅思的生活并没有发生太大变化。他再次陷入了思考、说话、踱步的怪圈中无法自拔，但他决定听从女记者的建议，做最原始的记录。
他找来一个笔记本，从二十岁出头大学刚毕业的时候开始回忆，彼时他作为最优秀的毕业生之一拜入师父门下，并由此开始了长达十年的师徒生涯。
他沉浸在对过往的回忆中，而外面的世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有人传出罗觅思的师父将被判死刑的消息，官方并未予以否认。而他曾经播撒火种的行为已经彻底得了民心，人们自发走上街头呼吁政府解除禁火令，还人类“用火自由”。
这一矛盾愈演愈烈，并在短时间内得到了极大的激化。甚至已经有极端分子发明了名为“火药”或“炸弹”的爆炸物，对各地进行无差别袭击。虽然已经有少部分国家松了口，允许本国民众在“不侵害他人生命健康的前提下规范用火”。但因四起的恐怖袭击过于猖獗，几个大国恰不能屈服于火药，甚至不惜违反引渡条约，当场处决了抓到的外国袭击者。
来回之间，几个大国的国际关系迅速恶化，有一些国家只觉正中下怀，甚至打算以此为借口挑起第三次世界大战。
罗觅思也知道这些变化，但身为一个科学家，他无力改变国际局势。此刻，他只能信他心中唯一的真理——答案就藏在师父手中。
罗觅思奋笔疾书，把能想起来的过往悉数记录。从前的经历已经渐渐模糊，他用只言片语就能概括；随着时间临近，他的记录开始详尽了起来，从跟随师父进入起源研究院到见证师父成为物理研究所所长，从火焰的发现到那天盗窃磁卡时师父醉酒说的胡话…他尽可能地回忆着每次见面师父的话语和行为，试图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当他结束记录，整篇过往就像弹珠一样被一条看不见的丝线穿了起来。
“别想些有的没的，那不是你这个级别该操心的事。”
“别把老头子我想得太傻。”
“时间不一定是一成不变的，人类有办法穿越时空回到过去…”
“我问过智能AI一些关于世界本源的问题，得到的答案有点出乎意料呢…”
“接下来，人类该寻找灭火的方法了。”
“我就别署名了，我还要去承担别的事情。”
“你来接受光芒就好。”
“好戏还多着呢。”
……
当这些话语悉数呈现之后，罗觅思终于察觉到了一阵违和感，师父的某些话语似乎有种看穿一切的预知感，他似乎在完全遵照某种“已知晓的未来”。
他不寒而栗，并再次看到了师父的那句话——
“我问过智能AI一些关于世界本源的问题，得到的答案有点出乎意料呢…”
他打算问问AI。
九、
他现在是起源研究院的所长，他已经有了师父曾经拥有的高权限磁卡，可以明目张胆地出入各类实验室。
他这时才发现，因为过于恶化的国际环境，起源研究院的代理院长早已宣布暂时闭院，开启时间待和平后再行定夺，整个研究院内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他踉踉跄跄地经过那些同僚的研究项目，经过嫁接了鳄鱼下颚的麻雀、经过断头后再生头颅的小白鼠、经过发光的秀丽线虫，最终来到了研究院最核心的计算机面前。那是刚刚兴起的第二代人工智能，它号称可以“记录过去、知晓现在、洞悉未来”。
罗觅思以除院长、副院长外的最高权限接入了这台巨型计算机。字符闪烁，人工智能欢迎了物理研究所所长的到来。
“查询我师父对你的全部操作记录。”罗觅思开始了与人工智能的对话。
“抱歉，权限不足。”对方回以冰冷的声音，而外面已经传来了阵阵爆炸声。
罗觅思没有理会，他想了想，加上了一个条件：“查询我师父担任物理研究所所长时期对你的全部操作记录”。
这样一来，他查阅的便是级别相同的内容了。
在一两秒的处理声之后，人工智能做出了回答：“罗觅思所长，基于您近期的遭遇，我已知悉您试图查找的内容。如果您同意，我将仅播报您想知道的部分。”
“同意。”罗觅思深吸了一口气。爆炸声越来越多，他觉得有什么东西要被炸开了，不知是外面的世界，还是他的整个世界观。
“我将直接对某终极问题做出回答：现有世界并非唯一的世界，而是无数种世界线中的其中一种。”
罗觅思愣在原地：“什么？”
“您所在的世界确实是现实，但只是众多可能性中的其中一种。就像薛定谔的猫，假如您的世界是猫的死亡态，那么就有其他世界处于猫的生存态。再直白些的话，就是您所在的世界是‘人类晚于原有时间150万年后才发现了火的世界’。”
罗觅思有些气血翻涌，他听到了外面爆炸声压过的惨叫。
“您所在的地球与其他地球的区别在于：您的地球离太阳的距离稍远，以至于常年气温偏低，冰河时代要长于其他地球；您的地球上云层中的电荷较少，以至于雷电数量偏低。事实上，其他地球正是因为几十亿年前的电闪雷鸣，而使大气中产生了氨基酸等有机物，继而催发了生命的诞生；而您的地球上的生命起源，是数十亿年前一批经过了猎户座星云的陨石上携带着氨基酸。这些区别都大大降低了您的地球上火焰诞生的可能性。或许在从前因偶然出现过几次山火，但都未能留在历史长河中。于是，您们发现火焰的时间比其他地球推后了150万年。当其他地球人类早已掌握用火技术改变饮食习惯时，您们仍依靠着地下热能蒸腾的河水煮熟食物。直到您们掌握了蒸汽、掌握了铋晶体，制造的热量越来越多从而引发全球变暖，才为火焰的发现创造了条件。”
罗觅思感到一阵眩晕，他不知道是不是幻觉，面前的电脑屏幕开始频频闪烁。
“任何可能被发现的事物终将被发现，也正因如此，您的地球上名为查尔斯·罗伯特的生物学家才意外地发现了火焰。值得一提的是，其他地球上的查尔斯·罗伯特往往带有一个姓氏——达尔文；其他地球上的托马斯·阿尔瓦也有一个姓氏——爱迪生；至于您的师父，他的全名是——阿尔伯特·爱因斯坦。”
“轰——”爆炸终于波及到了起源研究院，那是电磁炸弹，它的高能脉冲足以使整个城市的电力系统瘫痪。
研究院彻底暗了下来，包括第二代人工智能在内的所有电子设备全部熄灭了。罗觅思透过窗户向外看去,外面竟已然是一片火海。
城市的电子屏幕变黑，通讯系统切断，因电子设备损坏失控的火车脱轨而出撞向人群。
这场彻头彻尾的巨大袭击并非毫无预兆，早在袁露西的那场咖啡中就有了苗头。
150万年后才发现火的时代，宛如地狱。
罗觅思走出研究院，他看着因停电而连环相撞的汽车和惊慌逃窜的人群，跪在了研究院大门口。
现在，只有一个办法了。
十、
罗觅思踉踉跄跄地来到看守所。
电力瘫痪导致看守所大门弹开，暂时羁押的犯人们早已没了踪影。整个城市的警力也早已调配走，整个看守所宛如一间空房。
他走上再熟悉不过的走廊，经过注视了十余遍的铁窗，来到了探望过数次的门前。
他的师父，阿尔伯特·爱因斯坦正坐在栅栏后面，抽着卷起的薄荷叶。他注视着罗觅思的眼睛，终于说出了几个月来的第一句话：“看你的眼神，你终于知道了。”
罗觅思重重点头，他明白了每次探望时师父都要先确认他眼神的原因——知道世界真相的人，注定无法再拥有从前的眼神。
“我还在想，你今天还会不会来了，看来你没让我失望。”爱因斯坦吐出一片烟雾，他推开面前虚设的铁门，把香烟扔在地上，“走吧。”
“去哪？”罗觅思机械地问。
“回研究院，改写这一切。”爱因斯坦说，“你这个徒弟总是记不住师父的话。我说过，时间不一定是一成不变的，人类有办法穿越时空回到过去。”
“AI说其他世界的您提出了相对论，指出如果能超过光速，就能穿越时空。”罗觅思开始觉得多条世界线竟开始隐隐重合。
“我比其他世界的我还要强一点，不仅发现了这件事，还顺手做出了能超越光速的装置。”爱因斯坦花白的头发随风飘起，他破天荒地朝着徒弟吐出了舌头，宛如一个顽童。
罗觅思几乎不能再接收更多信息了，自火焰被发现的这一年，他的整个世界观都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爱因斯坦推开研究院的大门，他领着罗觅思走到了地下6层。那里是只有院长才有权限进入的地下室，但因电力系统瘫痪，现在已经无需任何门禁了。
“不过即使有门禁，你师父我身为现任院长，也随便出入。”爱因斯坦推门而入，里面是个一人高的圆形机械设备，金黄色的机械零件精密而美丽，宛如蒸汽时代的产物，而它的四周竟是巨大的、数以千计的铋晶体。
“这就是人们幻想中的时光机了，它结合了蒸汽机械科技与大量铋晶体作为能源。你知道的，铋几乎是所有金属里导电性最差的，但一旦它成功导电，它将释放出无法想象的庞大能量，而我的这套设备就能办到。”爱因斯坦一边解释一边组装起发电机，“在电力全部摧毁的状态下，蒸汽机械科技的优点就体现出来了。它只需要一点点电作为引子就可以驱动，好了你坐上去。”
“我要做什么？”罗觅思问，他觉得一切太不真实，但他还是照做了。时光机里面有着精密的机械仪表盘和拉杆，身下的座位冰冰凉凉，刺激着罗觅思的神经。
“你要回到150万年前，教会原始人用火。”爱因斯坦的语气轻描淡写到像在说你要学会眨眼一样简单，“我们共同研究过点火的方式，电火花、高温引燃、钻木取火等等，但只有钻木取火能让150万年前的原始人学会，你就负责教会他们就行了。”
“我怎么可能办得到？我能不能在原始时代活下去都是个问题！”罗觅思难以置信。
“那就活下去嘛！”爱因斯坦将发电机组装完毕，准备启动。
“我还能回来吗？”罗觅思问。
“或许不能了，除非你能在那个时代也搜集到一千多块铋晶体。”爱因斯坦耸耸肩。
“那您呢？”罗觅思又问，他不觉得他的师父会独自逃避。
“我…”爱因斯坦抬起头，他的目光从未如此郑重，“我负责在这里为你激发一千块铋晶体的能量。运气好的话，整座起源研究院还能剩下一点残渣。”
“等一下！”罗觅思明白了那意味着什么，消耗一千块铋晶体所激发的能量将直接把这里夷为平地。他推着时光机的门，门却纹丝未动。
“怎么样，我做的东西还算精密吧，等你到了目的地，门会开的。”爱因斯坦颤巍巍地掏出所剩的最后一支烟，慢慢叼在嘴上，“好了，别说话了，让为师好好抽最后一根烟。”
电流启动，机械时光机与铋晶体连接成功，巨大的能量涌现。罗觅思歇斯底里地拍打着大门，但似乎整个世界都失去了声音。
他只看到最后一根香烟在巨大的火光中亮起了微芒。
十一、
罗觅思几乎快要忘了自己是谁。
他在无穷无尽的隧道中被一个巨大的机械球体裹挟着，穿越了亘古与未来。他看到钢筋水泥筑起的高楼渐渐下降，蒸汽机械科技林立而起，木质马车穿行在路上，穿着粗布的农夫种下第一颗种子，人类的体毛渐渐旺盛——他们宛如猿猴一般爬上爬下，嘴里吼着呼呼哈哈的音节。
球体落地，罗觅思弹飞出去。他全身赤露，未来的物品悉数消灭。他在冰凉的大地上瘫了两个小时才踉跄爬起来，四周比他想象的要冷——150万年前的温度远低于现在。
他回想起了他的使命，折返时光机看向仪表盘，机器显示他正处于旧石器时代的希腊地区。他摇摇头，一边沿着山路向前一边寻找着能够避寒的洞穴。
他一路上折下了些粗细合适的树枝，在终于找到一处山洞之后，用尽了不熟练的钻木取火技术点燃了第一堆火。
木头在火焰的包围下噼啪作响，罗觅思望着无穷的远方哭出了声。
他渐渐搜集到了足够大的树叶用来蔽体，又用石头慢慢磨制出了几根木矛，终于捕杀到了第一头野兽——和现代长相完全不同的鹿。
用火烤制的野味仿佛天赐的食材，罗觅思几乎一口气扫除了近半年的疲惫，并幸运地在下一个月碰到了原始人族群。
原始人们对于这个样貌与他们不同的外来者相当警惕，但一种隐约是同类的奇妙感觉也让他们没使用暴力。他们兴奋地聚集，把罗觅思围在中央，其中一个胆大的尝试着伸出了手拍了他一下。
原始人们连连后退，观察着这个外来者的反应。罗觅思听到他们在用短促的“呼哈”的音节交流，想来已经有了非常初步的语言系统。他试图模仿他们话语中听上去具有友好意味的音节，但却无人听懂。
原始人们再次将罗觅思围了起来，这次有人握上了石矛。还是那个胆大的原始人缓缓伸出了手，罗觅思一咬牙，也伸出手和对方的手掌贴在了一起。
两只手掌心相对，一只多毛一只光滑，热量分别从彼此的手上传给另一个人。
原始人一抬手，示意罗觅思是友好的。
罗觅思也为了融入部族，当即用木矛打了一只野兔分给了大家。
原始人们纷纷拍打着罗觅思的后背，这似乎是一种称赞的信号。罗觅思开心极了，蹲下就打算来一手钻木取火，但圆木钻到一半，部落首领的长矛就蠢蠢欲动了。
他们无法理解钻木那一串古怪动作的含义，似乎默认为了一种不友好的威胁。
来日方长，罗觅思只好作罢。
一作罢就是三年。
三年来，罗觅思已经完全融入了这批原始人的生活。他采集、狩猎、学习部族尚未形成体系的语言，以至于原始人们彻底把他当成了自己的一份子。
但每当罗觅思试图钻木取火，那动作都会引起原始人们的敌意，甚至就算是后半夜原始人们睡觉时，钻木的声音都会吵醒几个人来。
直到罗觅思用现代人的智慧，指挥原始人们杀死了一头猛犸象之后，原始人们看他的眼神终于再次变了。罗觅思知道，那是带有地位色彩的眼神，于是在上一任部落首领在一场狩猎中牺牲之后，原始人们亲自为罗觅思画上了鲜血油彩。
为这一天，罗觅思花了十五年。
他召集原始人们围过来，身为新首领，他的话无人不听。
“看着，不许走。”罗觅思呜呜啊啊地说着。
这一次，衣不蔽体的人们终于不再把长矛指向他，他们虽然眼中闪着畏惧，但仍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新首领。
小圆木在大圆木上来回摩擦，被撕碎的植物根丝在生出的热量下闪起了火光。
原始人们“啊啊”着后退，他们从没见过这种现象。随着光芒越来越大，火苗升腾而起，木头燃烧了。罗觅思把火焰靠到堆在地面的树枝上，终于，一个火堆生起来了。
十五年来，罗觅思几乎忘记了现代社会的一切，更忘记了他自己的名字。但他唯一记得的，就是用两根木头和植物根丝生起火焰的技术，他知道，那就是他来此的意义。
罗觅思不懂为什么自己在这时流下了两行眼泪，他把鲜嫩的兔肉放在火焰上熏烤，并分发给族人们。他看到那些下颚凸起的原始人们警觉地闻了闻烤熟的兔肉，一把塞入口中。
“好吃！”“好吃！”四处响起的呼哈声是原始人们美妙的赞叹。
那一天，原始人们第一次知道了“火”这东西，他们纷纷拿出自己的食物，放在火上烘烤之后分食进肚。全新的饮食体验让他们手舞足蹈，纷纷拍打罗觅思的后背。
其中一个原始人在吃饱喝足后，用毛茸茸的大手拍了一下罗觅思，问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问题：“嘿，你叫什么名字？”
啃食着兔肉的罗觅思一愣，他抬起头：“名字？”
“名字。”原始人点头。
罗觅思的兔肉掉在地上，他看着头顶的奥林匹斯山，没来由地想出了一个古怪的名字：“叫我，普罗米修斯吧。”
十二、
2023年，新年伊始，华灯初上。
居民楼下的烧烤摊正用大火熏烤着肉串，老板嘴里的香烟落下细碎的灰烬，他看着远处孩子手里点燃的烟花飞上夜空，而身后的电视正播报着考古界的重大新闻——
“各位观众你们好，本台记者袁露西为您报导。近日在希腊的奥林匹斯山上出土了一批旧石器时代的原始人部落痕迹，经学者考证距今已有150万年的历史。令人惊奇的是，其中一位原始人的头颅以及身体结构竟与古猿人完全不同，反而与现代人类有些相像。而更令人兴奋的是，考古学家们还在这片遗迹里发现了用火的痕迹，这将再次把人类用火的历史向前推进数十万年。考古学家们把这一发现称之为‘仅次于世界上第一个人类古猿露西的第二大发现’，而学者们也为那一名骨骼奇异的原始人命名为——普罗米修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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